"智慧不是人人都有的特质"

  --苏珊·桑塔格画像

  在我所见到的有关苏珊·桑塔格材料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张照片。这是我所见到的她的唯一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上的苏珊·桑塔格看上去显得很年轻,大约三十岁出头吧。她的衣着是典型的20世纪60年代美国风格的--简练、随便、注重个性。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没有扣上,衣襟微敞,衣领竖立,一副前卫派知识女性形象。她有一头蓬勃的长发,脸部线条明快,五官轮廓分明。最有特点的是那显得很有力的下巴,多少带有几分男性化的特征,而她那带着微笑的、柔和流畅的嘴部曲线,则又显示出其女性特有的妩媚。有着如此这般面貌的人,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都有两种可能:要么有人格分裂的心理倾向,要么是一个超越了性别限制的天才人物。这就得看她(他)的眼睛了。苏珊·桑塔格的眼睛很大,目光炯炯如电,充满了明朗、睿智、自信的光芒,不是那种阴郁、恍惚的眼神。由此,我断定她不属于心理上有障碍的或性格比较压抑的那类人。两种对立的特征在苏珊·桑塔格身上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使她的形象放射出一种特别的魅力。

  通过照片来观察事物,这可能已经落入苏珊·桑塔格预见过的一个观念"陷阱"。桑塔格说过:"需要借助照片来确认现实和美化经历是如今每个人都沉溺群众的美学消费主义。……这是最难抵御的精神中毒?quot;不过,她同时又说:"今天,世上万物存在都是为了成为一张照片。"但是,苏珊·桑塔格本人的说法则提供了一些从照片上看不到的东西。她在一篇论本雅明的文章中谈到本雅明的土星气质--"一种深刻的忧郁"和孤独,"冷漠,迟缓,犹豫不决"。并且,她所偏爱的(也是本雅明所偏爱的)其他一些作家,如卡夫卡、波德莱尔、普鲁斯特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带有土星人格的特征。并且,她还坚称自己的气质类型也属于"土星"星象。我不知道现实中的苏珊·桑塔格是否像她本人所自称的那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彻底地被照片给欺骗了。不过,我宁愿被她的照片所欺骗。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文字也在帮助这一"骗局"的完成。她的文字与照片中的形象一样,所显示的正是一种与"土星气质"几乎完全相反的风格。我不知道这种相反的气质属于何种星象,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桑塔格身上有一种"苛性"而非"惰性"的特质。如果说,"土星气质"的基本特征是"冷漠,迟缓,犹豫不决"的话,那么,在桑塔格的文字中我们则可以看到密集的意象,迅捷的节奏和泼辣、犀利、深刻、有力的风格,而且在奇诡还带有几分险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苏珊·桑塔格是西方现代知识分子中最活跃、最先锋的一分子。

  苏珊·桑塔格不仅用自己文字,更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与"土星气质"有别的反面的证明。她从60年代起,一直是一个坚定的反战分子和人权活动家。更令人惊讶的是,1993年,她还有过一个勇敢而且充满激情的大行动:在南斯拉夫战火纷飞的战场--被围困的城市萨拉热窝,她导演了萨缪尔·贝克特的名剧《等待戈多》,与被内战所围困的克罗地亚人民一起承受痛苦,一起等待。

  苏珊·桑塔格对"土星气质"还做了进一步和全新的解释。她认为:"土星气质的标志是对于自我有自觉的本能与毫不宽容。自我从来不被当做是理所当然的。自我是一个有待译解的文本。(因此,这是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自我是一个有待建设的工程。(因此,这是艺术家和殉道者特有的气质,正如本雅明评论卡夫卡时说的,他们追求'失败的纯粹和美感')。"在这里,桑塔格给"土星气质"加进了某种新的变动的因素。我觉得,桑塔格的这一解释更主要是关于她自己的。她所提到的卡夫卡和本雅明等人更多地表现出对"自我"这一未完成事物的怀疑和困惑,而在桑塔格那里的"自我"工程则是行动的和建设性的,这是她有别于其男性导师们"失败主义"倾向的地方。这一差别一部分是属于个性方面的,但我相信,它更是性别方面的。建设性的"自我"工程也许与女性身上所特有的"生产性"本能有关。我愿意将此看作是桑塔格的女性特质的表徵。

  然而,我们还是不难找到苏珊·桑塔格与卡夫卡、本雅明等上一代欧洲知识分子之间的精神上的密切联系。与卡夫卡、本雅明等人一样,桑塔格属于那种对外部世界极度的敏感的人。卡夫卡的女友米兰娜·耶申斯卡在谈到卡夫卡时,说:"他是一个疑虑重重的人和艺术家,在别人、麻木的人感到安全的地方,他却充满了警觉。"而本雅明和苏珊·桑塔格也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的嗅觉灵敏,就像鼹鼠之类的动物一般,能从日常的生活中嗅出某种危险的气息。他们的似乎是发自本能的不安,往往是人类灾难的先兆。比如,"一战"前夕的卡夫卡,"二战"前夕的本雅明。而桑塔格却处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升平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先兆性的危险可以感受,但她却依然感到了人类精神深处的某些致命的东西。苏珊·桑塔格的同时代人,著名诗人布罗茨基甚至将她当作少数几个自己"相当推崇的人物"之一。这位生性傲慢的诗人对桑塔格却做出了这样一番评价:"她在大西洋两侧是最具智慧的人物。别人论点的终点恰恰是她的起点。我在现代文学中找不到可与她的散文同日而语的精神音乐。"我以为,她的那种本能的敏感就是一种"智慧",而且是更高的"智慧"。

  与许多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相比,苏珊·桑塔格的智慧确实不同一般。但我认为这不是因为知识或观念上的差别,而是个人气质上的差别的结果。人人都可以获得知识,人人都有思考的能力。知识和思辩力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特权。因此,人们常常迷信知识的力量,迷信知识分子的理智。但知识不是智慧。"人可以愚蠢地思考,也可以聪明地思考。"桑塔格说,"智慧不是人人都有的特质。"知识分子"愚蠢地思考"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桑塔格指出,近一百多年来,"知识分子支持了种族主义、帝国主义、阶级和性别至上等最卑鄙的思想,甚至就连他们所支持的可能被我们认为是进步的思想,在不同的情形下也会起本质的变化?quot;苏珊·桑塔格与这些知识分子之间的最大的差别即在于,她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的、独立的和自由的思考状态和对自己的良知(而不是知识)的听从。

  苏珊·桑塔格的智慧首先是一种批判性的智慧,是对时代的批判性的洞察和令人惊讶的预见。她认为:"我们正在被简单化和神秘化包围、淹没,许多谎言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这些谎言常常是被简单化和被神秘化了。"将谎言简单化和神秘化,这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现代知识系统的最具破坏性的一面,也是现代知识分子最伪善的一面。谎言被加上种种华美、崇高的外衣,被变成种种"神话",而它的骨子里却是一派虚无。苏珊·桑塔格则是种种神话化的谎言的敌人。在她的笔下,时代的种种精神幻象不断地被显形,进而被"解魅"。

  她最著名的作品之一《疾病的隐喻》最能说明这一点。在这本书中,桑塔格描述了不同时代的致命性的疾病--肺结核、癌症、艾滋病。疾病成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象征。人们关于这些疾病的观念,从中反映出某一时代人的精神现象。小说《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同样也写到疾病。这篇小说使我想起了列夫·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主人公患上了某种不治之症(大概是艾滋病),并迅速被一种可怕的情绪所攫获,陷于焦虑和惶恐不安之中。周围的人,那些似乎是健康的人也同样卷入到深深的不安的旋涡。事实上,一种病态的生活方式和情绪比任何可怕的疾病更要迅速地在人群中间相互传染,它使我们陷入颓废、空虚和绝望。只有死亡才能使之终结。这是苏珊·桑塔格为我们演示的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精神的"病理学"。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以美国为代表的现代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方式。同样的主题在不同时代和国度的作家笔下也曾得到过不同方式的展示,如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对斯大林时代的苏联精神的描述,托马斯·曼的《魔山》对纳粹主义产生之前的德国及西欧精神的描述。弥漫整个20世纪种种时髦的思潮,如虚无主义和所谓"后现代"时代的游戏精神,在不同程度上正是这种病态的生活方式的精神显现。它们当然也就成了桑塔格常常加以辛辣的嘲讽和有力的抨击的对象。

  与现代资产阶级沉闷、病态的生活方式相表里的是同样沉闷、病态的话语(写作)方式。作为一位作家,苏珊·桑塔格对话语现象似乎更为敏感。她对种种陈腐的写作观念和文字极度反感,几乎是无条件地支持艺术上的创新,为富于创造性的艺术辩护。她在20世纪60年代以一部《反对释义》而名声大噪,成为当时欧美现代艺术和现代美学的主要阐释者。

  从个人气质和创造性这一角度看,苏珊·桑塔格接近于诗人或艺术家,尽管她是以文论家和随笔作家而著称的。近年来,她更多地致力于文学创作,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即使是她的理论批评文章,差不多也完全可以当作文学作品来读。在理论写作方面,真正值得一读的文章实不多见。往往是博学者刻板,机智者轻浮,有力者粗暴,细腻者则又失之琐碎和软弱无力。苏珊·桑塔格有着深厚的理论素养,但毫无学院派的陈腐气。她的坚定、鲜明的观点,犀利而又不失细腻的文风,令人赏心悦目。而她更不同凡响之处则在于,她创造了一种独特的"隐喻式"的写作。这种"隐喻式写作"在事物之间建立了一种复杂的、多样化的,而非直捷的和单一的联系,照亮了事物存在的复杂和隐晦的一面,有效地避免了理论写作的简单化和神秘化(最典型的病态的"知识"表达方式!)倾向。苏珊·桑塔格的文论使理论写作成为了一门艺术,也成为当时西方文学和艺术界的一大奇观,对后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而对于世界存在方式的不同的理解和表达,对于世界的更为丰富的想象,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我们的(也许早已过于单调、刻板和病态的)生活方式。这,正是苏珊·桑塔格的写作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意义所在。

  2000.1.